2004/02/29

一篇我收滿久的文章
不錯

轉載至中國時報三少四壯集
◎胡晴舫  (20031219)

一個人最需要的,其實,是勇氣。

這個世界不缺乏真理,已有太多的愛情、夠多的信仰,也不怕沒有自以為是的聰明或故作姿態的權威。

憤世嫉俗是容易的,頹靡消極的態度唾手可得,虛無主義更是方便。但是,擁有勇氣繼續堅信自己相信的價值卻是最艱難的。

每天起床上班,K都在想,是的,我最需要的是勇氣。

工作場所是整個人類社會的縮影:有一個人造機制,一群人同意遵守某些條款之後一起生活,超越這些規定範圍的人將會被懲罰,或甚至被逐出

社群之外。你很輕易就會質疑這個機制,很可以在茶水間晃來晃去時順便發表你對遊戲規則的看法,也很容易盡情臧否某些人事而自覺優越。意

見,在這個世界上的生長速度有如阿米巴變形蟲的繁殖,令人眼花撩亂。任何事情,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意見,差別只在你願不願意說出來;差別

只是你在電腦ICQ上還是在會議室桌上提出來;差別只在你肯不肯冒險失去一點什麼,只為了將你腦海裡的抽象概念具體落實到立體物質空間

裡;差別更在別人鄙夷你敝帚自珍的想法時,你還能不能支撐下去。

因為,絕望,對人類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一個人理所當然會覺得被世界壓垮,發現自己的渺小卑賤,覺悟並沒有什麼認識善與惡的至上權威可

以拯救自己。為了生存,人們可以給自己任何藉口。人們隨時準備說謊。現實是人們對真理的自我詮釋,只要你說了就算是你的現實。如果一些即

席而短暫的謊言可以讓自己日子好過一些,人們找不到理由不這麼做。

誠實,意味著直視生命。直視自己的限制,直視自己的平庸,直視自己的存在其實沒什麼道理這件事,直視自己的失望挫折,直視自己的夢想;

直視自己的絕望。K想,一個孩子需要學習的其實就是勇敢而已。面對世界,面對生命,面對生活,一個人永遠準備不夠,可是我可以對我自己思

索過的價值負責。

但,我去哪裡找到我的勇氣。

K坐在辦公桌後面,安安靜靜打著他的電腦。雖然他的胸口幾乎被自己的想法壓得過不氣來。張先生塞在西裝裡的頎長身材從他旁邊晃過。

張先生的衣服永遠過小,彷彿他在治裝之後忽然長大了,袖子過短,腋下過緊,褲襠窄得讓看的人都覺得不舒服。

老張是個好人。每個人都會告訴你。他喜歡美食,嚮往旅行,週末在郊區房子後院蒔花種草,或去附近山頭伸伸腿。

他對誰都沒敵意。從不見他激動地控訴生命中的不滿足,或強力批評自己心頭怨恨的對象。

誰都不期望他跟你一起同仇敵愾,想要他出頭去替誰爭取什麼。因為老張說他是辦公室政治絕緣體。

試圖跟他討論任何事情,他只會推推眼鏡,順手抹一把眼尾魚紋,眼眸平靜淺如池水地望著你。

K只要一見到老張,就會想起法國的西蒙薇兒在一封信裡寫到她對西班牙戰爭的失望,「重點是對謀殺的態度。」她說,無論是西班牙人或自願

參戰的法國知識份子談起這場戰爭都不曾傳達一點點對血腥的抗議。他們坐在餐桌旁跟朋友炫耀自己殺了多少法西斯份子或帶著崇拜目光聽其他人

講述光榮事蹟。當人們知道自己能夠盡情殺戮而不必受到任何譴責,他們就會繼續;或,至少,向那些劊子手微笑。真正的絕望是──K知道,不

用一場革命或另一次世界大戰──像老張這種只想好好活著的人佔了人類大多數。他們是最沉默、最無害也是最懦弱的一群人。在太平時代,他們

過著他們自己冷漠隔絕的日子;當具有野心的力量崛起時,他們息事寧人的習慣會讓他們視而不見,甚至微笑;直到最後一刻,他們自己終究成為

最大的犧牲者。

認識到這一點的K,不禁要問自己: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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